阿拉伯文学视域下的北非文学
2020年6月25日,上外阿语系特聘外教、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欧阳文津教授的第四讲如期在线举行,讲述空间从阿拉伯半岛来到北非,选取三位著名作家及其代表作品,向同学们阐释了他们笔下“沙漠”这一空间体的独特之处。
讲座伊始,三位来自东方语学院阿拉伯语系的本科及研究生同学就该堂讲座所涉及的三位阿拉伯作家塔伊布·萨利赫(الطيب صالح)、杰马勒·黑塔尼(جمال الغيطاني)、易卜拉欣·库尼(ابراهيم الكوني)及他们的代表作进行了分享。
同学们分别采用中、英、阿文对作家及作品展开介绍,体现了同学们对作家和作品在不同角度上的认知与解读。通过他们各具风格的讲解,大家对三位作家有了初步的认识与了解,也为欧阳教授的讲座做了良好的铺垫。
欧阳教授对三位同学的展示表示赞赏与认同,并指出三部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以及创作中的共同点——对“沙漠”环境的描写。由此,教授引出了此次讲座的主题——从“沙漠”独特的地理特征着手分析现当代阿拉伯文学文本,以体现其中独特的空间性。
欧阳教授首先从塔伊布·萨利赫及其作品《向北迁徙的季节》开始解读,在他笔下,伦敦、埃及、苏丹经穆斯塔法·赛义德的成长路径串联成一张巨大的网,作家正是在这张交错的时空网中演绎着他独特的人生。
塔伊布·萨利赫
《向北迁徙的季节》
教授为同学们选读了小说第四章中的部分内容,她指出,第四章是小说的重点章节,其中的“沙漠”,一方面是解释主人公内心走向的重要线索,另一方面与故事结尾穆斯塔法丧生尼罗河构成密不可分的联结。
欧阳教授用一张苏丹地图直观地向同学们呈现了二者的联系,沙漠位于苏丹北部地区,向北延伸至埃及,向西至利比亚、阿尔及利亚直至摩洛哥;而尼罗河自南向北纵向穿过苏丹延伸至埃及。
苏丹地图
当主人公从喀土穆返回村落时,他没有选择沿尼罗河的农业大道,而是取道沙漠,任由复杂的思绪随沙漠升温。与之相似,教授提到了一部马耳他的民间文学作品,故事中的主人公历时三天在马耳他穿越沙漠,而现实中,马耳他却是一个仅需八小时就能环绕一圈的小城,这其中所体现的时间与空间上的差异折射了人物的复杂的经历与心理变化。
而在阿拉伯文学中,不论是在古代抑或是当代,诗人与作家都十分善于在作品中利用“沙漠”向读者呈现“空旷”和“虚无”的状态。
而谈到当代阿拉伯文学中的沙漠,便不能不提其中几位关键性的作家与作品,包括格桑·卡纳法尼和他的两部作品《阳光下的人们》(رجال في الشمس )和《你们的仅有》(ما تبقى لكمAll that's left to you),易卜拉欣·纳斯鲁拉和他的《炙热的荒原》《براري الحمى》(Prairies of Fever)。
与之相似的海洋也是阿拉伯作家所青睐的创作元素,教授指出,沙漠同海洋一样,作为文学创作的一大重要素材,某种程度上,它们所营造与渲染的氛围与意境都是没有边际,充满未知与想象的。
随后,她列举了善于刻画“海洋”的几位关键作家与作品,包括哈利勒·纪伯伦(جبران خليل جبران)和他的《船的来临》(السفينة),以及哈纳·米纳(حنا مينه)笔下的诸多作品等。而由海洋这一特定场景所延伸的重要人物之一便是水手,在脍炙人口的《一千零一夜》中,辛巴达成为了现代主义英雄的象征,他在海上无尽的漂泊侧面反映了海洋与沙漠对流亡、离散的隐喻。
欧阳教授还指出了非常有趣的一个观点,即“文明”(civilization)是夹存于沙漠与海洋之间的。这尤其体现在一些战争题材的作品中,例如在第三堂讲座中介绍过的胡达·巴拉卡特(هدى بركات)的黎巴嫩内战四部曲,而马哈茂德·达尔维什(محمود درويش)的《遗忘的记忆》(ذاكرة للنسيان)中当以色列的炸弹在贝鲁特投下,巴勒斯坦人便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立足点,他们在沙漠与海洋之间颠沛流离。
教授提请同学们思考“沙漠”的意象、比喻和空间体源自于何,并向大家分享了她的理解。教授认为它根植于贾西利叶时期的阿拉伯诗歌中,如今成为一种意象、比喻和空间体,也深受当代文学批评阅读的影响。
苏珊娜·斯特凯维奇(Suzanne Stetkevych)借用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和阿诺德·范根内普(Arnold van Gennep)作品中对成人仪式所做出的人类学解释,将古代阿拉伯文学中的“沙漠”视为一种阈限(Liminality)。这个阈限空间并非福柯·爱德华(Foucault Edward)所理解的重叠的多个空间,即农村、劳动力、城市等元素在第三空间的重叠。而是介于个人空间与集体空间之间的空白空间,这个空白空间成为了主人公“成人化”的重要场域。
欧阳教授指出,苏珊娜·斯特凯维奇这样的理解同神话的阅读也是息息相关的。我们看到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对神话的解读和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对《星际大战》这类科幻作品的解读,似乎在这些传奇的英雄神话中,主人公都不免经历一次旅行的历练,它们或发生在城市中,或发生在沙漠里,甚至在太空中。一旦完成了这场旅行,他的英雄形象便得以塑造。
当把这两种解读策略放在一起,“沙漠”便成为了人物经历“成人礼”的重要空间,也是推动人物特点愈发个性化的空间。从孩童到成年,从平凡到伟大首先始于一种与母亲、家庭或族群的剥离,而后踏入沙漠,经受精神或肉体上的磨砺,再次归来便实现了一种人格与心灵的革新与重塑。
我们熟知的阿拉伯悬诗之王乌姆鲁勒·盖斯(امرؤ القيس)正是这样的人物。同样,《向北迁徙的季节》中的穆斯塔法·萨义德,从一位不受管束的孤儿成长为一位历经沧桑的“海归”,他所跨越的沙漠与海洋,无不是他人生“成人礼”历练的重要环境。关注小说中沙漠与海洋时空体对主人公形象塑造所发挥的作用能有效地开阔对该作品传统的后殖民主义视野,打破对作品的传统认识与固有的解读方式。
当教授再次回到对第四章节选内容的讨论中时,她谈到了另一个十分关键的延伸信息,即沙漠与主人公“疯狂”(الجنون)状态的联系。由于沙漠环境的变化莫测,使得步入其中的人如同走入迷宫一般,在寻找无限生命可能性的路上迷失和疯狂。在我们熟知的《疯狂的莱依拉》的故事中,主人公的疯狂与沙漠环境是密不可分的,他展现的是对父权社会结构的反叛。因此,可以说沙漠极端的环境遏制了个人的选择,继而孕育了这样的极端情绪。
欧阳教授将这种处于沙漠中的人常常出现的这种“癫狂”的姿态同“理性的缺席”相联系。她指出在西方哲学中,理性多是在特定的范式中构建的。大多数人被禁锢在特定的思维模式中,若想从中跳脱出来,则非常需要“疯狂”做催化剂。由此,东方的“疯癫”与西方的“理性”直接地导向了全书提出与探讨的关键问题,即对于经历了欧洲的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入侵与掠夺后的苏丹,西方对其的意义究竟如何。
教授指出了书中一个特殊的细节,那就是穆斯塔法·赛义德生于苏丹沦为英国殖民地的那一年,却在苏丹独立的那一年死去。如果由两个时间点出发探寻穆斯塔法·赛义德生命的意义,可以见得,一方面,他的人生代表着欧洲对苏丹历史的殖民;另一方面,殖民主义从苏丹土地上的撤离带来的独立和自由,并没有让殖民的色彩彻底淡化,因为殖民主义绝不是军事或政治上的占领与掠夺,而是东西文化接触,而文化碰撞产生的后果与影响是难以磨灭的。正如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穆斯塔法·赛义德在伦敦时那间充满迷人的东方气息的房间和他回到苏丹后同村民举办宴会,众人觥筹交错,酩酊大醉的场面形成了鲜明对照。
除此之外,欧阳教授还提出一个值得注意的时间线索,那就是《向北迁徙的季节》的完书时间——1966年。它让我们不难窥见“沙漠”与六七十年代的纳赛尔民族主义之间存在的联系。正是因为纳赛尔推行中央集权,把埃及变成了一个警察国家,才使得部分作家选择逐渐远离政治。
而阿拉伯小说中的沙漠便幻化成为了另一个空间,它使人感到自由,使人远离民族和国家的概念,远离政治威权、社会权力和经济结构,变成了不可多得的庇护所。但众所周知故事的最后穆斯塔法选择在尼罗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其中暗示我们,至少在1966年,面对东西的碰撞和殖民残留的痕迹,作者也尚未找到合适的答案和结论。而这种关于民族与国家讨论随着政局不断被探讨和思考。
紧接着,欧阳教授开启了对埃及作家杰马勒·黑塔尼(جمال الغيطاني)及其作品《黑塔尼规划》(خطط الغيطاني)的介绍。首先,她指出该小说很大篇幅的叙述围绕着埃及的城市建设与规划,不妨将其视作一部国家的自传。因为在阅读小说过程中,能感受到它是沿着城市的地标,城墙和建筑,向读者讲述在一个特定的时期里,埃及的故事、开罗的故事,埃及的历史和开罗的历史。教授通过展示埃及的地图,向同学们指出了沙漠在其中所处的特殊的空间和地理位置。正如先前提到的小说家们利用“沙漠”展开的关于民族与国家讨论,杰马勒·黑塔尼的作品中也是如此。
杰马勒·黑塔尼
《黑塔尼规划》
黑塔尼笔下的沙漠同样是一个摆脱纳赛尔和萨达特强权统治,使人得以喘息的特殊空间。这体现了自1967年的“六日战争”后,埃及知识分子意识到所谓的“民族主义”不过是纳赛尔个人专制的幌子,而情报成为了他用以巩固政治领袖力量的工具,一旦有人违背,留给他们的去处只能是沙漠。
埃及地图
回到作品本身,教授指出杰马勒·黑塔尼的小说表现出的另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互文性。他的创作不仅结合了编年史、人物传记和自传等各种文体形式,也对新型的新欧洲小说有所借鉴。这样的融合为当代阿拉伯小说形式的创新开辟了新的途径。
随后,教授便列举了他的几部展现文体创新与融合,具有互文性的作品。其中包括他笔下最著名的历史小说《吉尼·巴拉卡特》(الزيني بركات)以及本次课程提到的他的作品《黑塔尼规划》《خطط الغيطاني》,教授进一步指出,他的小说吸收与借鉴最多的对象便是阿里·帕夏·穆巴拉克(علي باشا مبارك)的《理想规划》(الخطط التوفيقية )和穆罕默德·库尔德·阿里(محمد كرد علي)的《沙姆规划》(خطط الشام)。他还有一部同样重要的苏菲主义文学作品《钟情集》(ديوان الصبابة)。
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创作中所表现的苏菲主义特点并非侧重于语言上,而是通过苏菲主义的语言特点使人重新审视本体论和认识论。这本书中体现的一个重要的互文文本便是《一千零一夜》。在作品中,他提到《一千零一夜》中城市的建设与制度框架的建构。他形容其中的城市宛若一个轮回的迷宫,没有所谓的始末和尽头,充斥着的仅是无限的迷惑与未知。正是这样的城市空间不断激发着读者去探究和思考城市建设与发展的本体论与认识论之间的关系。
于此,欧阳教授为同学们推荐了出自西蒙·奥梅拉(Simon O’Meara)的《空间与穆斯林的城市生活:非斯迷宫的限度》(Space and Muslim Urban Life: At the Limits of the Labyrinth of Fez)一书。她认为这本书很好地剖析了在阿拉伯国家特殊的宗教背景之下,城市建设与社会伦理间的关系。
其中,作者对城市“墙”的认识尤为独到,他认为墙的构造方式是如面纱一般的,它并没有阻隔对立的空间,而是遮蔽了,弱化了空间特有的属性。因此,任何一个空间都不是绝对封闭的,但它赋予人最重要的便是隐私。这与教授在第三讲中谈到的“时空体”概念中,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转化的理解极为相似。
随后,欧阳教授为同学们选读了杰马勒·黑塔尼这部小说第347-348页中的节选段落。这一节选片段表现的是杰马勒·黑塔尼笔下的沙漠环境——一个人迹罕至,不受一切军事控制与政治管理的净地。因此,它受到了渴望通过身心历练后能心无一物地同神明相连的苏菲派教徒的青睐。同样,它也成为了流亡者们远离政治威权压迫的不二选择。
而小说中的沙漠还体现着的一个重要功能,便是它成为推动革命发展的领地。教授指出,与我们近些年在后“阿拉伯之春”时期见到的反乌托邦小说不同的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并不意在通过黑暗的环境来揭露当下阿拉伯世界正在经历的险恶和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是利用像“沙漠”、“城市”等这样特殊的环境来反映作者对当下形势的思考与反抗。
从塔伊布·萨利赫用沙漠展现主人公内心的对抗与斗争,到杰马勒·黑塔尼试图用城市与沙漠表现的他对所处时代的反抗,再到教授接下来向我们介绍的下一位作家——易卜拉欣·库尼及他的作品《金沙》(التبر),我们发现,沙漠俨然成为了他笔下创作的唯一空间体,他的小说也是极具代表的沙漠小说。
出于教授本人对库尼的喜爱,她向我们介绍了这位作家的独特之处。库尼戴着眼镜彬彬有礼,貌似和其他北非的法属前殖民地的知识分子并无二致,作为一位选择用阿拉伯语创作的利比亚作家,他的创作却更多受到俄国学派的影响,尤其在对人与动物关系的刻画上。
如果说塔伊布·萨利赫选择远离任何苏丹国内政治集团、长期在异国他乡谋生,杰马勒·黑塔尼旗帜鲜明地反对专制统治,易卜拉欣·库尼则选择保持不干涉政治的姿态,专注写作。
易卜拉欣·库尼
对于这部作品,教授通过大量的图片向同学们呈现易卜拉欣·库尼其沙漠小说中几个重要的因素,它们分别是沙子(الرمال)、沙漠中的驼队(القافلة)、绿洲(الواحات)以及绿洲中的城市(غدامس)。而导致 “沙漠小说”与“城市小说”相互对立的是城市文明与沙漠文化的对立。
沙子
沙漠中的驼队
接着,教授对比了“沙漠小说”与“城市小说”的差异,二者的差异首先是沙漠环境与城市环境的差异,其次,其中生活的人群的流动性也存在着差异。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倾向于定居,而沙漠中的人类多是流动的,逐水草而生的。再次,两个环境下人们所追求和向往的事物也存在着差异,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而言,对物质与资本的掌握是基本且关键的,而对于沙漠中的人们而言,自由才是最重要的。伴随城市而生的是稳固的关系与社会结构,而在沙漠中,漂泊迁移的状态带来的通常是令人久久无法释怀的孤独感。
绿洲
绿洲中的城市
与在城市中受限于政治、财富和特定的意识形态不同的是,当人在沙漠中漂泊与迁徙,其实是跨越了空间的限制,成为了背负空间共同前行的人,而他的每一次抵达伴随的都将是征服而不是被征服。因此,沙漠中人类的胜利在于其跨越了文明,进入一种形而上的生活,没有结构,没有压迫,没有政治的、社会的和经济的界限,属于个体自身的独特色彩也被不断褪去。
而若想远离所谓的“世俗身份”,必须保有对神话与梦想的坚持,从各种关系与观念中解放出来。要看到沙漠这一空间体中,时间体所呈现的特点,它是永恒的、也是集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空于一体的。
回到“التبر”这部作品,教授强调易卜拉欣·库尼在这部作品中描绘的主人公乌海伊德(أخيد)和他的骆驼马赫利(مهري)在沙漠中的关系是这本小说最重要的故事线。他们的故事蕴含一切作者想要表达的观点。
读者会发现,当人类的命运和动物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我们便不免思考国家的含义、结构和范围。而逃离了国家的人与动物又能在沙漠中构建怎样的秩序和新形态?故事的结尾体现的究竟是达尔文的“适者生存”(survival for the fittest)还是“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
针对这一系列关于人与动物关系的讨论,欧阳教授向同学们推荐了唐娜·J·哈洛威(Donna J. Harraway)的书《伴侣物种宣言:狗、人与意义重大的他性》(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 Dogs, People and Significant Otherness),它将为我们提供关于人与其他物种生物以及生存环境间的关系问题更好的思路和解答。
《金沙》
最后,欧阳教授指出“沙漠”在空间地理环境中同海洋共同扮演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并深入分析了其在阿拉伯文学作品中体现的时代特点以及阿拉伯知识分子借其通过作品所表达的对当下时局的反思和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
此次讲座,欧阳文津教授采用阿语文本+英语授课的方式,课程通过zoom平台向阿拉伯文学方向的师生开放,通过选择三位北非地区杰出作家的作品并展开深入浅出的分析,使得大家对北非阿拉伯作家笔下的“沙漠”形象有更为全面和深刻的理解。同时,教授在授课中补充介绍的诸多文献和作品,大大地丰富了同学们对阿拉伯后现代作品的认知。
讲座整理:林静
排版:王荧翔